贛南采茶戲《永遠的歌謠》越改越好。此前曾看過同是贛南采茶戲的《八子參軍》，兩臺戲同屬“紅色題材”，同樣難忘看戲時的激動和看后雋永的回味?！栋俗訁④姟穼懥藲埧岫窢幹械纳垒^量，《永遠的歌謠》表現(xiàn)了饑饉歲月里物質(zhì)與精神的相互激發(fā)，二者又都緊扣著一個可以穿透時空的“永恒”課題——對人情、人性的開掘，令今人回看那特定時代、特定人物、特定事件時，獲得真切的共鳴和感動。

“蘇區(qū)干部好作風，自帶干糧去辦公。日穿草鞋干革命，夜打燈籠訪貧農(nóng)。”今人吟詠、聆聽這首“永遠的歌謠”時，一定會浮想聯(lián)翩，振聾發(fā)聵。“自”與“公”，是矛盾對立著的事物兩端，劇中主人公李龍槐，從小孤苦無依，是一個靠吃百家飯才得以活命長大的莊稼漢。鄉(xiāng)親們養(yǎng)育了他，蘇維埃政權(quán)解放了他，他翻身入黨，又臨危受命，當上了村長。也許他從來沒聽說過什么叫“天下興亡，匹夫有責”，但是他懂得什么叫良心，什么叫報恩。

品格是共通的，性格是獨特的。戲不能先有德而后“找”人，而要從對生活的概括和提煉中，塑造出心懷德性與良心、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，“這一個”永遠是獨特的?！队肋h的歌謠》就濃墨重彩地刻畫了這個頗具特點的莊稼漢李龍槐，幾分憨直、幾分狡黠、幾分認死理和幾分阿Q氣質(zhì)，構(gòu)成了他的性格特征。他在饑餓困頓中長大，因特能吃，而獲了一個不雅的綽號“米桶”，可偏偏這個米桶當上了這個饑餓村的村長。在給本村財主馬某扛活時，他曾戀過馬的女兒馬玉琴。村蘇維埃政權(quán)建立，馬財主逃亡縣城，卻把一個有文化又五谷不分的女兒馬玉琴留在了村中。玉琴因不識農(nóng)事，不會插秧倍受村民歧視，難以度日。李龍槐同情她，想保護她，竟別出心裁地假結(jié)婚“娶”她，但又不失“原則立場”，于是便有接下來的“真”入洞房，“假”做夫妻的喜劇連連。經(jīng)歷了李龍槐與之同房不同床，且醒里夢里總說糧，甚至把她裝進飯筲里的飯倒給了烈屬大娘，筲里再裝沙子以遮同事耳目，竟致當場餓昏——馬玉琴深受感動，深感這是一位難得的“君子”，于是“發(fā)誓”和他圓房做真夫妻，并主動提出和父親借糧。李龍槐喜不自勝，決意連夜前往，他只身闖進馬府，遭毒打，忍絕食，一息尚存時，口唱馬老爺酷愛的鄉(xiāng)曲采茶調(diào)，引起馬老爺思念女兒，愛屋及烏，終借糧三十擔。李龍槐卻因饑餓和勞累過度，倒在歸來的途中，未實現(xiàn)所期許的“圓房”。在對這一主線的演繹中，有積極分子帶頭獻糧，有黨員兩度重溫入黨誓詞，有干部訪貧問苦，有先人后己的帶頭人當眾餓昏，有紅燈籠在眾人手中相傳遞，還有《蘇區(qū)干部好作風的歌謠》如縷縷春風，陣陣吹拂。

尤為難得的是，該劇著力宣揚的是極其可貴的人間大愛，是一種曲折的愛的表達。唯其曲折，才生戲入戲，而不是非要劍拔弩張，你死我活。這為“紅色”題材開辟了新的語境，難能可貴。

此戲突出了傳奇性。戲本就無奇不傳，更何況是很容易出現(xiàn)概念化人物和概念化說教的紅色題材。長工兼村長娶財主女兒，飯筲裝沙而餓昏，只身入敵陣借糧，餓死于借糧歸來途中。這些，都讓人覺得很傳奇。生活中不可能的事，出現(xiàn)在舞臺上卻能引人入勝，而當舞臺上所呈現(xiàn)的真如生活之“真”時，卻總讓你認為其“假”，這就是有些照搬好人好事的戲，之所以不感人的緣故。

最后一場“借糧”，把“英雄主義”發(fā)揮得淋漓盡致。馬財主并未現(xiàn)身，由四家丁代替，將鞭笞摧殘與美食誘惑加于主人公一身。其妻馬玉琴與眾鄉(xiāng)親在紗幕后的另一空間“目睹”這一切。創(chuàng)作者讓臺上人物“心靈際會”，用大寫意的手法，潑墨渲染，收到了獨特的藝術(shù)效果。而此處的“大寫意”，又與前面場次中悉心刻畫人物關(guān)系和心理的“工筆”相得益彰。

在這里，我們又一次看到著名導演張曼君藝術(shù)手法的嫻熟。這首先來自她對“紅色題材”的認知。她深刻領(lǐng)會此類題材穿透歷史的永恒性，要很好地表現(xiàn)它，絕不能從概念出發(fā)，而要扎扎實實塑造人物。依照這樣的認知，她導演了多部“紅色題材”的劇目。而這一切，又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出生在這方“紅色”的土地。用她自己的話說，我生于此，長于此，與這塊土地“母子連心”。她的一系列與心魂相連的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，何嘗不是她對自己祖輩與父輩的憑吊。

如何將“紅色題材”作品做成藝術(shù)品并成為傳世之作，是當下創(chuàng)作者應當思考的問題。